搜狐读书:非常感谢施叔青女士能够做客我们《搜狐文化客厅》,您这回专程从纽约来参加香港书展的。 一个香港一个台湾,这两个城市对您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吧。
施叔青:应该是,台湾是我出生的地方,香港我在这里住了17年,所以常常开玩笑的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岛民,因为我从台湾的大岛,到了香港这个小岛。我现在是在纽约曼哈顿,这是另外一个岛,所以我这一辈子好像就在这三个岛里头迁流、移动。
搜狐读书:这些岛不但对您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,而且还出了非常重要的作品。比如说您最重要的作品,一个是台湾三部曲,一个是香港三部曲。能谈谈这两部作品吗?
施叔青:香港三部曲一共有三本。第一本名叫《她的名字叫蝴蝶》,第二本《遍山洋紫荆》,第三本《寂寞云园》,可是大家都统称香港三部曲,原来的名字好像都不讲了。其实香港三部曲在大陆已经出版过两次,第一次是由花城出版社,那个时间比较早一点。差不多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。第二次再出版是江苏文艺出版社,差不多几个月前,今年年初的时候出的。我是从外边来的人,外地人来看香港,所以这个眼光比较新鲜嘛。其实在香港三部曲之前,我已经写了一系列的中篇小说,叫做《香港的故事》,把这个城市五光十色,男欢女爱,职场里头女强人的故事已经都写了。后来就觉得需要回头来看香港的历史,以一个比较宏观的一个角度来写。当时还是殖民地的香港,所以香港三部曲,时间跨越的是从1894年到回归之前。由1894年香港瘟疫开始,其中也有关于殖民者跟被殖民者、种族、还有权力、性别这些问题,基本上我想可以把我归类为后殖民的作者,因为我就是借用我的小说,来批判香港被殖民150年的这段历史。
搜狐读书:您说到香港三部曲有503年的时间跨度,跨度非常长。其实对一个作家来说,写这么长时间跨度的一个作品,是需要非常多的积累和思考的。
施叔青:除了思考之外我还做很多的研究。记得我那时候的书房,书架子堆满了关于香港研究的书,我不太看政史,因为我觉得政史没有什么好看,我都是从一些野史或者风俗、人文这一类的书入手,甚至于对香港百年前都市的建筑,还有那时候的穿衣服,我都做过研究。
搜狐读书:这部分的研究工作量也很大,您大概准备了多长时间?
施叔青:从头到尾写了好多年,好几年。我本来来香港是在香港艺术中心,因为我在美国是学戏剧的,然后我在香港艺术中心做亚洲的节目策划。后来我就觉得还是写作重要,就把工作辞掉,变成一个专职作家,前后写了七八年。
搜狐读书: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物促使你想写一部这样的历史长卷?
施叔青:昨天在演讲的时候,我也讲过,因为香港三部曲有三本,而且横跨的年代那么久,我是想作为女人重新的来诠释这段历史,因为中国的现代史和文学史里,大河小说基本都是由男性来写的,就是说解释历史的权力都是抓在男作家的手里,那女性在这一方面是缺席的。我觉得女作家应该站在女人的位置上,来为女性发出声音来,这是我的初衷。所以我设计了一个女主角叫作黄得云,她的身世非常坎坷,很寒微的出身,从东莞那边被人口贩子卖到香港来,把她卖到妓寨去。我又用这个女主角的一生,表明人可以往上走,后来她也认识字,她也在香港这个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。就是一个女人从最辛苦的底层,慢慢往上爬的这个过程,说明女人绝对不是弱者。
搜狐读书:您刚才说到站在女性角度上,重新来诠释这段历史。我看过一个故事,不知道是真是假,您的名字有过一次改变?
施叔青:因为我觉得,很多时候好像对于女作家是带着一个有色眼镜去看,特别是上个世纪30年代,丁玲那些作家们。我是觉得有好作品的话,不应该分成女作家或者男作家,如果是女作家写的东西,就好像特别的怎么样,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。所以我把我名字里的淑,本来有三点水的淑,淑女的淑,改掉了,这是很早的事了。后来很好玩的,我写的一些小说在台湾发表,那是在我来香港之前,有评论就说作者是一个30几岁的中年男人,其实那时候我年纪还很轻,就觉得很好玩。我是觉得作家,最好不要分性别的,好作品就是好作品。
搜狐读书:从女性这个角度来看,去写一个女人,选择一个女人作为主角来写的话,比选择一个男人的视角更容易。我是一个女人,会不会选择一个男人视角?
施叔青:应该可以,不过我觉得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的,熟悉的人物或者熟悉的生活。女人了解女人,我相信会是比较得心应手。
搜狐读书:您不怕别人会说到你女性的视角?
施叔青:不会,因为后来的时代已经不同了,我其实是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,为女人发声的。对于女人,女性不只是跟男人平起平坐,而且还可能更为出色,只要她自己肯上劲努力的话。
搜狐读书:另外很重要的作品是台湾三部曲,您能不能谈一谈这部作品?
施叔青:我在香港住了17年之后回到了台湾。我的文化界的朋友说,你既然花那么大力气为香港写三部曲,那作为一个女儿——我是台湾人嘛,土生土长的台湾人——也应该以小说的方式来为台湾做传。我就觉得好像这也是一种使命吧。本来这三本书,我是继续在台湾写的,可是因为家庭的缘故,后来我跟我先生又搬回美国去了,所以我是在纽约写这三本书的。回去之前,我在台湾找了很多资料。这部书也是三本,第一本就是历史了,清朝的历史,就是以我的故乡台湾鹿港为背景,那里本来是第二大城市,作为清朝的缩影,我回去鹿港搜集了很多资料。第二本就是写日本,因为1895年马关条约,台湾被割让给日本,所以我这一段时间写的是日本。为了要找资料,我就回台湾的大学教书,那一年我就是为了搜集这些资料才特别跑回去,专门呆了一年,把这个书写完。第三部就是后期的日本殖民到228事变,就这样三本书。三本书的书名,第一本叫做《行过洛津》,洛津就是我的故乡鹿港的古名,本来的名字。第二本叫做《风前尘埃》,第三本叫做《三世人》。
搜狐读书:这个时间跨度也是很长的。
施叔青:这个更长了,因为第一本我写的是鹿港最繁华的时候,差不多清朝嘉庆1816年,一直写到1947年,228事变。
搜狐读书:很长的一个跨度,我首先对您表示佩服。两次涉足百年历史。我很想让您比较一下,写香港和写台湾。因为台湾是故乡,香港虽然不算故乡,但是也呆了很长时间。能不能比较一下写两个故事的时候,有没有一些不同的感受。
施叔青:我觉得香港从1842年割让给英国之后,到1997年,基本上只有一个殖民者,就是英国人,其实是单纯多了。台湾不同,台湾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,先后受到荷兰人、西班牙人还有一个台湾民主国、日本,然后中国,就是说先后换了四五个国旗,所以台湾人的认同,就是一个很断裂的,没有像香港这样只有一个殖民组织,这样的话,好像老百姓在认同上还比较单纯一点,台湾就是很复杂了。后来是1949年以后,大陆很多人到台湾去,然后又开始了省际的纠纷,现在造成台湾认同的大危机,所以这一点是很大的不同。
搜狐读书:在这两个故事里,主人翁都是生活在一个变化特别大,起伏特别大的时代。作为一个女性,跟男性会有所不同,比如说很多男人在剧变的时代里,会更多的去考虑政治,考虑事业,但是女人除了这些问题,她还有家庭,子女,还要考虑这些方面。在写作当中,您觉得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时代,她的角色跟一个男人的角色有些什么样的不同呢?
施叔青:首先我是觉得,从人类历史以来,对女人其实就是很不公平的。在一种男尊女卑的环境下,女人一向就把她们的时间分散在带小孩,整理家务,女主内,把她们的一些才情,一些天分,都抹煞掉了。所以你看人类文明的艺术史、文学史、音乐史,你都很难找到女性,相反的基本上都是男性在主导。这个我非常替女性喊冤哪,可是有历史以来就是这个现象。台湾又有另外一个现象,台湾的女作家很多,那就是因为男主外嘛,他就要到外面去奔波去赚钱,然后女人呢,可以坐在家里,当作家,赚稿费,因为她不是主要的家庭经济的来源,所以这是一个很吊诡的事,因为这样,产生了不少的女作家,这样也很好。
搜狐读书:我想问一下,张爱玲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?
施叔青:把我跟张爱玲讲在一起的是非常非常多。因为我们两个都很擅长写女人的那种勾心斗角,小奸小坏,女人很复杂很细致的那种心理。我当然比不上张爱玲,因为张爱玲很厉害的。可是我觉得,我的人生观跟张爱玲是非常不一样的,张爱玲是一个蛮绝望的,很悲凉的,她不是说人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嘛,那我自己倒是觉得,像我在香港三部曲里写的黄得云,我就是觉得人只要能够勤奋的上进,我是比较正面的来看,不会很负面很灰色的来看人生,我觉得这是我跟张爱玲最大的不同。
搜狐读书:您对家庭,对于生活的态度确实跟张爱玲有很大不同,包括您刚才讲到,男人负担家庭经济多一点,女人在家里,其实也是蛮理想的状态。
施叔青:对,我得到台湾的国家文艺奖,这是在台湾最高的荣誉,一年一个,在我之前11届全部是男人,我是第一个得到这个奖的女作家。在颁奖典礼上我就谢谢我的先生,因为我后来把工作辞掉,他让我没有后顾之忧,成全我的写作。
搜狐读书:感觉家庭还是很美满的。
施叔青:这次回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,因为我女儿跟她的先生住在香港,就觉得很棒。
搜狐读书:家庭的原因跟您看待生活,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角度有关系吗?
施叔青:我是一个比较开放,开朗的人。我喜欢到处去旅行,兴趣非常广泛,我现在还在画画,所以觉得生命其实蛮美好的,就是很好,很开心,很满意。
搜狐读书:还是有一个问题,您的几部作品当中,社会问题涉及比较多,有的女作家可能会把作品放在一个甚至是纯虚幻的时空当中,或者只是瞄准某一个时空中间两个人或者几个人之间的情感问题,您写作跟社会结合比较紧,您怎么看待作家和社会之间的关系?
施叔青:那是没有办法抽离的,我们是社会的一分子。昨天有读者问我说,在这三个不同的空间里,台湾、香港、纽约这三个地方,我会不会特别喜欢哪里,特别不喜欢哪里?我觉得每个社会都有它的阴暗面,有它光明的一面。你住在那里,你就必须要去认识那个地方,然后尽量的在你住的地方找到一个安顿的所在,变成比较有用的,不会危害那个社会的一个分子,也能够积极参与一些社会活动。比如说我们,我觉得我现在小说写完了,就很想要做一些慈善方面的事业。
搜狐读书:您对社会也是非常积极的参与。
施叔青:绝对会,如果作家不参与社会的话,所写出来的东西,那是非常个人的,这个不是我的取向。我把这个分成两个阶段,年轻的时候,当然就是抒发个人的对于生命,对于人生的看法,那种无奈那种什么东西,比较享受愁的感觉,可是随着年纪慢慢大了,到外边来了,我就觉得我们其实蛮有责任跟义务,要为这个社会也应该做一点事。
搜狐读书:有一个评论说,您是写男女关系很劲道的作家,说您在香港三部曲之前,对于男女关系写作是一种极端的对立,比较极端的关系,但是在香港三部曲之后,感觉是冷静、平和的态度去看待女性之外的另外异性,而且表现的男女之间温情的一面。这个部分的改变,是社会给您的改变,还是说个人经历和性格改变?
施叔青:我想都有吧,人生走到一个从早年的那种所谓的对立——我也不觉得对立,我觉得女人想要跟男人平起平坐而已,因为女人的头脑天姿,女人的才干不比男人差的,只是没有给我们机会。所以只是要发生,要把声音传达出来而已,我们可以做的,我们应该发挥我们的潜能,就是这样而已。后来随着年纪增长,关怀的这个层面会越来越宽阔。那也许会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去看待男女关系。
搜狐读书:作为一个作家,您的终极追求是什么呢?
施叔青:这个问题,作为一个作家我从来写作不为名不为利,利我不需要考虑,因为我有很安逸的生活,我从来不需要为我的三餐忧虑,我也不为名而写,我只是为了完成自我,为自我而写,我不断的挑战自己,不断的希望能够完成自我。北京作家出版社,有一个作者叫白舒荣,他给我写的一本专辑很厚的,就用《自我挑战自我完成》作为书名,这两句,我看就是我的终极目标吧。
记者: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,今天时间太有限,以后你来北京的话,邀请您到我们搜狐再坐一坐,再聊一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