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柯:合上了一本百科全书
原创 2016-02-20 薛芃 三联生活周刊
在看到哈珀·李去世的消息不久,又收到翁贝托·艾柯离世的噩耗。这个周末,遇上了世界文坛的黑色星期五。
艾柯的庞大世界,很难用几个关键词概括。他写小说,研究符号学、阐释学、中世纪美学与神学、大众文化,他是学术界里最有大众基础的畅销书作家,又是当红作家里最深宅闺中的学者。所以,再过若干年,当我们纪念艾柯逝世x周年时,每个人想起的他恐怕都不是同一个艾柯。
他出生在亚历山德里亚,一个在米兰和都灵之间的小城,有意大利北部的冷静和沉稳,一点都不张扬。就像《艺术哲学》里把艺术风格的成因归咎于气候、环境、种族这类因素一样,艾柯也说过自己的的怀疑主义和包容性与成长的环境有关,他曾借书告诫自己: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摆脱对真理不理智的狂热;另一方面,他那自以为是的幽默和俏皮,又是典型意大利佬的雅痞劲儿。
在与卡里埃尔的对话录《别想摆脱书》里,艾柯说:“藏书是一种手淫现象,只属于个人,很难找到能够分享同一激情的人。”他和妻子在米兰的家里(这只是艾柯藏书之所的其中一处)就有三万册书,美国书痴巴斯贝恩(Nicholas A. Basbanes)在《为了书籍的人》写道,“他称为‘家’的石面建筑原来是个优雅的旅馆,地板能承受重压,天花板非常高,可以安放高达十一层的书架。为了帮助自己到最上层取书,他把几个活动梯安在钢制的轨道上,以便不费力气地在房间里来回移动。”
关于艾柯爱书,有一个经典的段子——面对家中万卷藏书,他常受到这样的质疑:“这些书你都读过了吗?”这时,会有三个答案,
答案一:“不。这些只不过是我下周要读的书。”
答案二:“我一本都没读过。不然我留着它们干吗?”
答案三:“您知道,我不读书,我只写书。”
的确,艾柯的一生都在写书。从1980年《玫瑰之名》到2015年初最后一部小说《创刊号》的面市,他出过七部长篇虚构类小说。在《虚假的力量》这篇文章里他说过创作这些小说的初衷,这是1994年在博洛尼亚大学的演讲稿,所谓“虚假的力量”,就是“谎言改变现实”。像乔治·马丁的大脑里永远有一片威斯特洛大陆在纷争一样,艾柯用尽了亦真亦假、无中生有的历史素材,嵌套在一起,千里伏线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每次翻开《玫瑰之名》或《傅科摆》,就觉得自己无知,像在一个永远找不到尽头的迷宫里周旋,却不知出口只与自己隔着一堵墙。这两部小说铺陈布局得周密有致,如果把它们图像化,大概就是18世纪意大利画家皮拉内西的笔下的“监狱组画”的场景,体量庞大无比,空间错综复杂,在晦暗粗陋又潮湿阴冷的监狱里,门楣上的古罗马式雕刻、拖拽着腐旧机器的缰绳却精密至极,它是一个超出了理性负荷的超现实空间,最终“归于瓦解虚无的壮烈”。
而艾柯令人着迷的,又何止是小说。他曾在不止一次的演讲中说到,“我是一个哲学家,只是在周末写写小说罢了。”这股子自信又自负,五百年前的达·芬奇也曾拥有。与等身的学术著作相比,七部小说确实也只是周末的工作量。
在《玫瑰之名》的附录中,艾柯写道:“我在每个地方都能看见中世纪的影子,显而易见地,它们覆盖了我的日常生活,那些看起来与中世纪完全不搭调的生活琐碎,实际上都沾染着中世纪的色彩。”他的学者生涯始于对中世纪的研究,1959年出版了《中世纪的艺术与美学》,他痴迷于那段虽然混乱无序却又生机勃勃的时期——一个诞生了现代城市、银行体系、大学、现代欧洲语言、国家和文化理念的“黑暗”时期。在巴黎做研究期间,还试着去体验中世纪的生活,简化巴黎的地图,选择特定的街道和饮食,每日研读文献,就会慢慢进入中世纪的思考和感知方式。
目前国内引译的艾柯著作里,并没有早期相对艰涩的学术作品,后期几部通俗易懂的作品显然更受欢迎——《美的历史》、《丑的历史》、《无限的清单》。艾柯开启了一种“清单式”的书写方法,若将《美/丑的历史》两部看做这种方法的探索,《无限的清单》自然就是一份成熟的清单了。这是艾柯为卢浮宫藏品撰写的一份“清单”的清单,为了更醒目的呈现,又将清单进行了分类:名字清单、图像清单、奇迹清单、地名清单、属性清单、本质清单、大众媒体里的清单;混乱的清单、令人晕眩的清单、非线性的清单、非正常的清单……
在接受德国《每日镜报》采访时,艾柯说自己喜欢清单,就像有人喜欢足球或有恋童癖一样,人各有癖好。“清单是文化的根源,是艺术史和文学史的组成部分。清单并不破坏文化,而是创造文化。无论看哪里的文化史,你都会发现清单。”
在这里,艾柯在用一种类似于“超级整理术”的方法去归纳历史。当面对一个非常浩大的事物,或者一个未知事物之时,作者不能一一细述,只好开一张清单作为样品、示例或指示,供读者去想象其余。此时,作者最无可替代的工作就是“断-舍-离”,在成千上万的物件中给每样物件评判出适合指数,甄别出最具典型性的收录于清单中。
此时已年近八旬的老头儿把准了读者的脉,开出这一本琳琅满目的清单。因为清单太过包罗万象,信息量极其大,在常人有限的生命力,几乎无人能将他们一一涉猎,清单的功能就像博物馆的陈列、临时突击的考试大纲,在最短的时间内灌塞最丰富的条目,至于每个条目背后究竟有多少玄妙,这难题只能交由开出清单的人了。至少艾柯统计过唐璜睡过多少女人:2063个!
艾柯走了,留下了一串书的清单,历史也终将把这份冗长的清单精简为更清晰明了的条目。如同艾柯自己说的:“档案馆和图书馆就如一些冰冷的屋子,我们把记忆储存在里面,以免文化空间充斥着所有这些杂物,同时又不至于彻底放弃这些记忆。”
在未来,只要愿意,总是可以再把这些封存的记忆找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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